之一
所有的結(jié)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么樣的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無論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輕的你只如云影掠過
而你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淡
逐漸隱沒在日落后的群嵐
遂翻開那發(fā)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訂的極為拙劣
含著淚 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之二
在四十五的歲夜里
忽然想起她年輕的眼睛
想起她十六歲時的那個夏日
從山坡上朝他緩緩走來
林外陽光眩目
而她衣裙如此潔白
還記得那滿是茶樹的丘陵滿是浮云的天空
還是那滿耳的蟬聲
在寂靜的寂靜的林中
之三
我愛 在今夜
回看那來時的山徑
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日子已經(jīng)
用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方式
來過了又走了
曾經(jīng)那樣熱烈地計劃過的遠景
那樣細致精密地描好了的藍圖
曾經(jīng)那樣渴盼著它出現(xiàn)的青春
卻始終
始終沒有來臨
追懷青春,是人之常情,歷來以此為主題的詩甚多。席慕蓉這首創(chuàng)作于1979年6月的《青春》,便是作者對青春的感悟,亦是獨出機杼之作。
席慕蓉(1943~),中國臺灣女詩人、散文家、畫家。筆名有肖瑞、漠蓉、穆倫、千華等。祖籍內(nèi)蒙察哈爾盟,1943年9月生于四川重慶,1949年遷至香港,1954年由香港赴臺。先后畢業(yè)于臺灣師范大學藝術(shù)系和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shù)學院。席慕蓉長期擔任新竹師專美術(shù)科教授,主要作品有詩集《七里香》《無怨的青春》,詩畫集《畫詩》,散文集《成長的痕跡》《畫出心中的彩虹》《有一首歌》,美術(shù)論集《雷射藝術(shù)導(dǎo)論》等多部。
《青春》是與消沉無關(guān)的慨嘆。詩歌開篇僅僅一句“所有的結(jié)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都已啟程”,那種對青春遠逝的無限傷感、那種對生命短暫的無窮幽怨仿佛立刻遮蔽了天空,緊緊攫住了讀者的心;就像那起程的淚水洶涌而來,打濕了每一個敏感而脆弱的生命。
接著作者開始了對遠去的青春歲月的追尋,而這種追尋不但沒有讓疲憊的心得到慰藉,反而把作者引入到更深沉的慨嘆之中:“含著淚我一讀再讀/卻不得不承認/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按照常理,慨嘆與消沉似乎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然而在《青春》含淚的嘆惋中我們卻感受到了追求者執(zhí)著堅毅的身影,這種慨嘆與消沉無關(guān),這種慨嘆是絢爛夢想與無情現(xiàn)實碰撞的耀眼火花,這種慨嘆是火紅青春與平淡生活對比后的強烈反差,這種慨嘆是短暫生命與永恒歲月抗爭的無奈嘆惋。生命中的確有一種慨嘆與消沉無關(guān),它關(guān)乎生命深層的呼喊,它是求索者執(zhí)著的腳印,它是思索者探究的目光,就像陳子昂在幽州臺上震撼古今、響徹寰宇的浩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那是一種哀而不傷的悲涼,是一種怨而不怒的沉靜。
《青春》是與美麗有約的追尋。因為從某個角度來說,追求的高度決定了生命的高度。應(yīng)該說,客觀上的美麗往往是短暫的,就像鮮花的爛漫與凋零,就像青草的翠綠與枯黃,就像容顏的嫵媚與憔悴,似乎就在轉(zhuǎn)瞬之間已經(jīng)“朝如青絲暮成雪”;但是生命的高貴在于情感,在于精神,正如帕思卡爾所說:“人只是一根蘆葦,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然而卻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人的全部高貴就在于思考?!币驗樵谒伎嫉倪^程中,生活中轉(zhuǎn)瞬即逝的美麗就會在心底凝固為永恒。在追尋中,也許青春的容顏不會回來,但青春的血液可以再次涌動在體內(nèi);也許青春的快樂無處尋覓,但青春的柔情可以再次彌漫在心間。在夕陽的余光中我們追尋日出的壯美,在蕭瑟的秋風里我們追尋群芳吐艷的繁華。
《青春》是與生命同行的感悟。當跟隨著作者遙望青春如煙裊裊飄散的時候,生命的篝火卻在熊熊燃燒。作者似乎閱盡人世滄桑風雨,仰望今日風輕云淡,追憶昔時彩霞滿天,那淚水打濕的不僅是難再的青春,更是無情流淌的生命。青春的美麗、青春的短暫、青春的傷感,作者對青春的嘆惋正是對生命感悟的放大。生命與青春一樣不可復(fù)制,生命與青春一樣擁有斑斕的色彩,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生命也是一本太倉促的書。追憶青春,引發(fā)的是“我們”對生命珍重的思索。
青春的眩目的色彩后面同樣也有失落的灰暗,生命快樂與幸福的大廈同樣也建立在痛苦的基石上。青春與生命都在詮釋著這樣的哲學命題:快樂與痛苦、幸福與憂傷。追尋與失落都是人生不可分割的部分,在共同演奏著壯麗而纏綿的生命交響曲。只有清醒地認識到青春和生命的短暫,才能真正理解并珍重、享受生命的快樂,接受生命的憂傷,珍重生命的點點滴滴。
當然,作者對青春和生命的感悟之所以一唱三嘆、委婉動人,還在于作者沒有采用空洞抽象的說理來談青春,談生命,而是沉入心靈的最深處,奏響生命中最真誠的心曲。這心曲回蕩在人生的舞臺上,這心曲蕩漾在青春的笑靨里,這心曲徘徊在生命的步履中。
可見,作品真正的力量應(yīng)該從心中汲取,這樣才能使個體的感悟升華為群體的共鳴,這就像宋代詞人蔣捷的詞:“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作者寫的是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單也是許多人生命的縮影。含著淚的傾訴,挾裹著人生風雨的喟嘆。
《青春》被選入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語文讀本》、第二軍醫(yī)大學出版的《大學語文》等教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