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家住孟津河,門對孟津口。
常有江南船,寄書家中否?
其二
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其三
已見寒梅發(fā),復聞啼鳥聲。
心心視春草,畏向玉階生。
孟津河:指河南洛陽北部的黃河南岸一帶,為古代交通要道。
來日:來的時候。綺(qǐ)窗:雕畫花紋的窗戶。
寒梅:冬天綻放的梅花。著花未:開花沒有?著(zhuó)花:開花。未:用于句末,相當于“否”,表疑問。
玉階:石階,一作“階前”。
其一
我家住在孟津的大河邊,門前正對孟津的渡口。
那里常有開往江南的船,你有書信寄回家中否?
其二
你從故鄉(xiāng)剛剛到京洛來,故鄉(xiāng)的事你應了然于懷。
你來時我家的明窗之前,冬梅枝上的花兒是否開?
其三
才見冬梅開過花,又聽到春鳥嚶嚀。
含愁思來看那新生春草,最怕它玉階畔日漸青青。
這首詩作于詩人隱居孟津時。安史之亂之后,詩人便在孟津隱居多年,留下了許多輝煌的詩作,其中詠孟津的詩就達九首。這組詩便是其中的代表作。
王維(701—761),唐代詩人。字摩詰。原籍祁(今屬山西),其父遷居蒲州(治今山西永濟西),遂為河東人。開元進士。累官至給事中。安祿山叛軍陷長安時曾受職,亂平后,降為太子中允。后官至尚書右丞,故亦稱王右丞。晚年居藍田輞川,過著亦官亦隱的優(yōu)游生活。詩與孟浩然齊名,并稱“王孟”。前期寫過一些以邊塞題材的詩篇,但其作品最主要的則為山水詩,通過田園山水的描繪,宣揚隱士生活和佛教禪理;體物精細,狀寫傳神,有獨特成就。兼通音樂,工書畫。有《王右丞集》。
一般的選者,只選第二首,也只對第二首評賞換言之,即選家對其一、其三往往不選,也更不加評賞。其實三首,三個片斷,大類蒙太奇的三個畫面,既是獨立的,又是連貫的,具有邏輯關系上的因果性。陳貽焮先生也認為:“這三首詩雖然各自成章,而意思又互有關聯(lián),因此不能將它們分割開來解釋”(《王維詩選》)。一般的解釋,認為這三首詩是寫愛情的,陳貽焮先生就這么說:“這是一組描寫男女愛人別后相思的詩”(《王維詩選》)。陳鐵民先生也持此說。但另一面講,與其說是寫人,不如說是自寫;與其解讀為寫相思,不如說是寫鄉(xiāng)愁。
第一首“寄書”。見有家鄉(xiāng)來船,生成寄書之念,然卻用“寄書家中否”的問句表達,也妙在用問句,非常有意思的是自己問自己:寄過了沒有?寄過了,似乎又沒有寄。這種疑問,是自己對自己沒有信心了,更是因為“常有江南船”至而不見家書反饋陳鐵民先生注曰:“二句渭常有江南的船,不知客寓江南的丈夫是否捎信回家?”(《王維集校注》卷七)但更有可能是,此乃游子復雜而微妙的家園之思,詩人久居京城,懷念故土,然懷歸不得而生鄉(xiāng)愁,連自已是否寄過家書都記不得了。這樣的解讀,此詩內(nèi)涵會更加豐厚,而具有格外撼人心魄的魅力。杜甫的《述懷》也是以寄書的題材來反映極其復雜的想家心情的。其詩云:“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詩中所表達的情感非常復雜,也非常沉重。寄書家中,目的是想得到回復而知道家中情況,然又怕家中發(fā)生什么意外而害怕有家書來。同時還雜有漂泊沉淪而沒有信心正視家人、面對鄉(xiāng)親的羞慚。
第二首問梅,其對于家園的斷腸之思,凝練于一個“問梅”的細節(jié)上。仿佛只是一般性的寒暄,很尋常的詢問之辭。而從深層看,則是一種精神煎熬后的過望大喜,是一種久處孤獨后而急于消渴的情感沖動。見到故鄉(xiāng)來人,生成一種驚喜狀與探知欲。身在異地,久為異客,長期處于一種“失空”中,家鄉(xiāng)的梅成為詩人心底最溫馨的記憶,梅也具體為家鄉(xiāng)的所有,具體為詩人所想問的一切,問“梅”是詩意的,也是詩的作法宋之問有一首叫作《渡漢江》的詩,可以比照來讀,其詩云:“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币驗樵妼懺谄湓赓H瀧州而從貶所逃歸時。此詩寫得極為精彩的就是欲知家中近況而又不敢動問的矛盾心理,表達了詩人此在所特有的萬般痛楚。王維的急于要問,與宋之問的不敢動問,表現(xiàn)的同是一種復雜難言的人生況味。王維以反觀家園的姿態(tài),其情感指向極其明朗,流露出對于當下的厭倦,對于異鄉(xiāng)的逃離,正因為作者當見到家鄉(xiāng)來客時,才頓然升騰起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與溫暖感。一個人對故鄉(xiāng)的懷念,總是和那些與自己過去生活有密切關系的人、事、物聯(lián)結在一起。所謂“鄉(xiāng)思”,完全是一種“形象思維”,浮現(xiàn)在思鄉(xiāng)者腦海中的,都是一個個具體的形象或畫面。故鄉(xiāng)的親朋故舊、山川景物、風土人情,都值得懷念。但引起親切懷想的,有時往往是一些看來很平常、很細小的情事,這窗前的寒梅便是一例。它可能蘊含著當年家居生活親切有趣的情事。因此,這株寒梅,就不再是一般的自然物,而成了故鄉(xiāng)的一種象征。它已經(jīng)被詩化、典型化了。因此這株寒梅也自然成了思鄉(xiāng)之情的集中寄托。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獨問“寒梅著花未”是完全符合生活邏輯的。古代詩歌中常有這種質(zhì)樸平淡而詩味濃郁的作品。它質(zhì)樸到似乎不用任何技巧,實際上卻包含著最高級的技巧。象這首詩中的獨問寒梅,就不妨看成一種通過特殊體現(xiàn)一般的典型化技巧,而這種技巧卻是用一種平淡質(zhì)樸得如敘家常的形式來體現(xiàn)的。這正是所謂寓巧于樸。王績的那首《在京思故園見鄉(xiāng)人問》,樸質(zhì)的程度也許超過這首詩,但它那一連串的發(fā)問,其藝術力量卻遠遠抵不上王維的這一問。其中消息,正可深長思之。
第三首詩是問“梅”過后,承“梅”而發(fā)?!耙岩姟薄皬吐劇保粌H是動作的連續(xù),也是程度的加深,是愁心隨著時問的流逝而加劇的過程“寒梅”開過,“春草”又生,人生進入了鄉(xiāng)愁的季節(jié),愁心如春草猛長。一個“畏”字,是備受懷鄉(xiāng)之精神熬煎而迫生出來的畏怯心理。愁心生“畏”,是寫一種心理逃避,是“畏”對現(xiàn)實的逃避,非常想定格在一個特定的時空里,非常需要有一種特別溫馨的慰藉。此“畏”中包含了詩人急切懷鄉(xiāng)時的那種忐忑慌亂、緊張疑慮、焦灼煩躁。這種心理刻畫,非常獨特而微妙,骨子里都有一種孤獨情結,是一種遺世孤獨的寂寞,是一種渴望還鄉(xiāng)的期待。
總評
宋·劉辰翁《王孟詩評》:顧云:三詩皆淡中含情。
明·唐汝詢《唐詩歸》:鐘云:前二章問人,倉率得妙;后二章自語,閑緩得妙。各自含情。
清·吳煊《唐賢三昧集箋注》:意甚濃至,沖淡雋永。閑雅之思,極其悠長。
其一
明·凌宏憲《唐詩廣選注》:蔣春甫曰:遠思卻如此說來。
清·黃叔燦《唐詩箋注》:此系憶遠之詩。言家在津口,江南船來,寄書甚便。語質(zhì)直而意極纏綿。
其二
明·唐汝詢《唐詩解》:“應知”二字括下聯(lián)意。又一首同一問人,此作有味。
清·黃叔燦《唐詩箋注》:與前首俱口頭語,寫來真摯纏綿,不可思議。著“綺窗前”三字,含情無限。
清·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評》:問得淡絕、妙絕。如《東山》詩“有敦瓜苦”章,從微物關情,寫出歸時之喜。此亦以微物懸念,傳出件件關心,思家之切。此等用意,今人那得知?
清·王文濡《唐詩評注讀本》:通首都是訊問口吻,而游子思鄉(xiāng)之念,昭然若揭。
近代·高步瀛《唐宋詩舉要》:趙松谷曰:陶淵明詩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fā)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蓖踅楦υ娫疲骸暗廊吮鄙絹恚瑔査晌覗|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許長。”與右丞此章同一杼軸,皆情到之辭,不假修飾而自工者也。然淵明、介甫二作,下文綴語稍多,趣意便覺不遠。右丞只為短句,一吟一詠,更有悠揚不盡之致。欲于此下復贅一語不得。
近代·俞陛云《詩境淺說續(xù)編》:故鄉(xiāng)久別,釣游之地,朋酒之歡,處處皆縈懷抱,而獨憶窗外梅花。論襟期固雅逸絕塵,論詩句復清空一氣。所謂妙手偶得也。
其三
明·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徐中行曰:情致亦達。周明輔曰:閑緩,看他安頓之法。
明·李攀龍《唐詩選》:玉遮曰:“畏向”二字更與“愁心”句穩(wěn)貼。
清·吳烶《唐詩直解》:翻用《楚詞》“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意,脫胎換骨,更為深婉。
清·黃叔燦《唐詩箋注》:“心心”字妙,若作“愁心”,淺矣。
清·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評》:何感春乃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