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來》是唐代詩人李賀的詩作。此詩以桐風、衰燈、寒素、冷香、秋墳、恨血等意象構成一幅凄涼的畫面,抒發(fā)悲秋之情,感嘆命運不濟,報國無門,寫盡了作者心中的悲涼和痛苦。全詩寄情于物,以浪漫主義的以幻寫真的獨特手法,在深遠的悲憤和瑰麗奇特的藝術形象間達到了和諧的統一,體現了李賀詩歌詭譎凄異的風格。
秋來
桐風驚心壯士苦⑴,衰燈絡緯啼寒素⑵。
誰看青簡一編書⑶,不遣花蟲粉空蠹⑷。
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⑸。
秋墳鬼唱鮑家詩⑹,恨血千年土中碧⑺。
⑴桐風:指吹過梧桐葉的秋風。壯士:詩人自稱。
⑵衰燈:暗淡的燈光。絡緯:蟲名,俗稱紡織娘,因秋天季節(jié)轉涼而哀鳴,其聲似紡線。寒素:白色的秋天。一說為寒布,或謂貧寒之人。
⑶青簡:青竹簡。一編書:指詩人的一部詩集。竹簡書久無人讀,蠹蟲就在其中生長。
⑷不遣:不讓。花蟲:蛀蝕器物、書籍的蟲子。蠹(dù):蛀蝕。
⑸香魂吊書客:指前代詩人的魂魄來慰問詩人。香魂,才人志士之魂,一作“鄉(xiāng)魂”。書客,詩人自指。
⑹鮑家詩:指南朝宋鮑照的詩。鮑照曾寫過《擬行路難》組詩,抒發(fā)懷才不遇之情。
⑺“恨血”句:《莊子·外物篇》:“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為碧?!?/p>
秋風驚人心,壯士辛苦著作急,有似昏燈里,紡織娘啼叫著催織寒衣。
日后誰來讀我用竹簡寫下的這編書,不使它被蠹蟲蛀成粉屑和洞隙?
這思想牽扯著,今晚我的肚腸也要愁直了,雨滴冷颼颼,像有古詩人的靈魂來慰吊。
秋夜墳場上,詩鬼們誦讀著鮑氏的詩句,他們的怨血在土中化作碧玉,千年難消。
《秋來》一詩當作于唐憲宗元和十一年(816),為詩人臨終之言。一說此詩作于元和八年(813),為詩人辭官還居昌谷時。
李賀(790—816),唐代詩人。字長吉,福昌(今河南宜陽西)人。唐皇室遠支,家世早已沒落,仕途偃蹇,僅曾官奉禮郎。因避家諱,被迫不得應進士科考試,韓愈曾為之作《諱辯》。和沈亞之友善。其詩長于樂府,多表現政治上不得意的悲憤,對宦官專權、藩鎮(zhèn)割據的現實,也有所揭露、諷刺。又因其多病早衰,生活困頓,詩中于世事滄桑、生死榮枯,感觸尤多。善于熔鑄詞采,馳騁想像,運用神話傳說,創(chuàng)造出新奇瑰麗的詩境,在詩史上獨樹一幟,嚴羽《滄浪詩話》稱為“李長吉體”。但也有刻意雕琢之病。有《昌谷集》。
李賀流傳后世的二百多首詩中,“鬼”詩有十多首。此詩寫秋天來臨時詩人的愁苦情懷,從其陰森料峭、鬼魅飄飄的風格來看,就是一首“鬼”詩。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這原是古往今來有才智之士的共同感慨。詩人對于時光的流逝表現了特異的敏感,以致秋風吹落梧桐樹葉子的聲音也使他驚心動魄,無限悲苦。這時,殘燈照壁,又聽得墻腳邊絡緯哀鳴;那鳴聲,在詩人聽來仿佛是在織著寒天的布,提醒人們秋深天寒,快到歲末了。詩開頭一、二句點出“秋來”,抒發(fā)由此而引出的由“驚”轉“苦”的感受,首句“驚心”說明詩人心里震動的強烈。第二句“啼寒素”,這個寒字,既指歲寒,更指聽絡緯啼聲時的心寒。在感情上直承上句的“驚”與“苦”。
這一、二兩句是全詩的引子。一個“苦”字給全詩定下了基調,籠罩以下六句?!罢l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上句正面提問,下句反面補足。面對衰燈,耳聽秋聲,詩人感慨萬端,他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自己寫下的這些嘔心嚦血的詩篇,又有誰來賞識而不致讓蠹蟲白白地蛀蝕成粉末呢?”情調感傷,與首句的“苦”字相呼應。
五、六句緊接上面兩句的意思。詩人輾轉反側,徹夜無眠,深深為世無知音、英雄無主的憂憤愁思所纏繞折磨,似乎九曲回腸都要拉成直的了。詩人痛苦地思索著,思索著,在衰燈明滅之中,仿佛看到賞識他的知音就在眼前,在灑窗冷雨的淅瀝聲中,一位古代詩人的“香魂”前來吊問他這個“書客”來了。這兩句,詩人的心情極其沉痛,用筆又極其詭譎多姿。習慣上以“腸回”“腸斷”表示悲痛欲絕的感情,李賀卻自鑄新詞,采用“腸直”的說法,愁思縈繞心頭,把紆曲百結的心腸牽直,形象地寫出了詩人愁思的深重、強烈,可見他用語的新奇。憑吊這種事情,一般只是生者對死者做,他卻反過來說鬼魂前來憑吊他這個不幸的生者,更是石破天驚的詩中奇筆。
“雨冷香魂吊書客”,詩人畫出了一幅十分凄清幽冷的畫面,而且有畫外音,在風雨淋涔之中,他仿佛隱隱約約聽到秋墳中的鬼魂,在唱著鮑照當年抒發(fā)“長恨”的詩,他的遺恨就像萇弘的碧血那樣永遠難以消釋。詩人表面上是說鮑照,實際上是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志士才人懷才不遇,這正是千古同恨的事情。
此詩上半篇采用的是常見的由景入情的寫法,下半篇則是全詩最有光彩的部分?!八紶拷褚鼓c應直”,在牽腸情思的引發(fā)下,一個又一個恍惚迷離的幻象在眼前頻頻浮現,創(chuàng)造出了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以幻象寫真情的獨特境界。詩人深廣的悲憤與瑰麗奇特的藝術形象之間達到了極其和諧的統一。在用韻上,后半篇也與前半篇不同。前半篇雖然悲苦、哀怨,但還能長歌當哭,痛痛快快地唱出,因而所選用的韻字正好是聲調悠長、切合抒寫哀怨之情的去聲字“素”與“蠹”。到后半篇,與抒寫傷痛已極的感情相適應,韻腳也由哀怨、悠長的去聲字變?yōu)橐钟舳檀俚娜肼曌帧翱汀迸c“碧”。
這是一首著名的“鬼”詩,其實,詩所要表現的并不是“鬼”,而是抒情詩人的自我形象。香魂來吊、鬼唱鮑詩、恨血化碧等等形象出現,主要是為了表現詩人抑郁未伸的情懷。詩人在人世間找不到知音,只能在陰冥世界尋求同調,感情十分悲涼。
宋代劉辰翁《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卷一:非長吉自挽耶?只秋夜讀書,自吊其苦,何其險語至此。然無一字不合。
明末清初曾益注《昌谷集》卷一:凡人秋來感傷易生。壯士志在千古,故一聞桐風,則心中若驚而起凋落之感,況對殘燈、聆絡緯而值寒素之景。故云“誰見”。即殺青為之,所不免也。思至此,而永夜不寐,腸輪若牽而為之直矣。斯時也,誰復知我,則唯有冷雨之侵、香魂之吊而已。是形雖存,其去死亡幾何,而能不抱恨也哉。試聽秋墳所唱鮑家之詩,彼其長恨之端,困結莫解,如萇弘之血化碧千年,終不磨滅耳。《蒿里》喪歌,鮑照《代蒿里行》,代為死者之言,故唱《蒿里》者,即鬼唱也。
明末清初黃周星《唐詩快》卷二:唱詩之鬼,豈即客之魂耶?“鮑家詩”,何其聽之歷歷不爽(末句下)!
清代姚文燮《昌谷集注》卷一:衰梧颯颯,促織鳴空。壯士感時,能無激烈!乃世之浮華干祿者,濫致青紫,即緗帙滿架,僅能飽蠹。安知苦吟之士,文思精細,腸為之直?凄風苦雨,感吊悲歌。因思古來才人懷才不遇,抱恨泉壤,土中碧血,千載難消,此悲秋所由來也。
清代葉矯然《龍性堂詩話續(xù)集》:(賀詩)至七言則天拔超忽,以不作意為奇而奇者為最上。如《高軒過》之“二十八宿羅心胸”、“筆補造化天無功”,《昆侖使者》之“金盤玉露自淋漓,元氣茫茫收不得”,《宮街鼓》之“磓碎千年田長白,孝武秦皇聽不得”、“幾回天上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夢天》之“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秋來》之“不遣花蟲粉空蠹”、“雨冷香魂吊書客”,諸如此類,真所謂“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者耶!
清代黎簡《黎二樵批點黃陶庵評本李長吉集》卷一:言誰能守此殘編,如防蠹然?憤詞也(“誰看青簡”二句下)??掷纤浪拼艘玻链嗽娂岩嗪螡┒湎拢??
清代紀昀《四庫全書總目》:(賀)所用典故,率多點化其意,藻飾其文,宛轉關生,不名一格。如“羲和敲日玻璃聲”句,因羲和馭日而生“敲日”,因“敲日”而生“玻璃聲”,非真有“敲日”事也。又如“秋墳鬼唱鮑家詩”,因鮑照有《蒿里吟》而生“鬼唱”,因“鬼唱”而生“秋墳”,非真有“唱詩”事也。循文衍義,詎得其真!